【雪璧】满庭芳
第二十一章、君子之道
傅红雪垂着头,紧紧握着断蛇剑,安静地在屋子里等待连城璧。
一滴汗从他额头流下来。这并不是因为热才流出来的,而是痛苦的忍耐。若非连城璧拦着,方才在照水口若悬河的时候,傅红雪就已将她杀了。
只不过现在傅红雪看着坐在身边的美丽女人,看着她脸上得意的笑容和精明的眼睛。
傅红雪忽然又起了杀心。
所以他正在拼命的忍耐。
照水笑道:“你想杀了我。为了连城璧?”
傅红雪点头,没有辩驳。因为这句话是实话。
照水望着傅红雪,问:“你听到我刚才在客栈说的话了?你也以为我在污蔑连城璧的父亲?那你就错了,我说的句句都是真话。而且,这件事就算传出去,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,江湖中,哪里会有人十全十美呢,就算是你的好友连城璧,只怕也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。”
傅红雪道:“倘若只是感情上的事,那么檀香为什么要污蔑万俟律杀了玉蹊山和郑伯虞。万俟律本是连非鹤的结义兄弟,此事传开,人们必然会猜测:连非鹤一定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,被玉蹊山和郑伯虞抓住了把柄,否则,万俟律怎么会仅仅为了一个女人,痛下杀手。”
照水眼中露出一丝赞叹之色,道:“你是个聪明人。”
傅红雪道:“我不是,若是太过聪明,岂非更容易招致灾祸。”
照水目光闪动,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,好像在震惊,又好像很惋惜。
傅红雪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,道:“你在想什么?”
照水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,摇了摇头,缓缓道:“看到你的第一眼,我就在感叹,倘若你能为我所用,章台引豢养的谋士杀手,皆可舍弃矣。可惜……可惜!”
道不同不相为谋。
傅红雪一字字道:“章台引的主人果然是你。”
照水眨着眼,笑了笑,道:“我们昨天才刚见面,今天你就知道了我的身份?”
傅红雪没有回答这句话,甚至连看都没看照水一眼。
照水却紧紧盯着他。
傅红雪道:“你一定要知道?”
照水又笑了:“其实我并没有那么想知道,不过古书有云,过则勿惮改。意思是:犯错并没有什么大碍,不过千万记得改正,不要有任何犹豫。”
傅红雪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,道:“很简单,因为你太清楚连家的事。二十年前,你不过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,不可能那么清楚地说出当年的事,更何况,那件事本身就是一个秘密。但你若是章台引的主人,韦商进章台引,你必定是要把她的身份背景调查清楚的。”
照水皱眉,道:“就这么简单?”
傅红雪点头。
照水嫣然一笑,道:“那倘若我与韦商是情同手足,推心置腹的姐妹,知道这些事情,岂不也是无可厚非?”
傅红雪忍不住冷笑,道:“若你们真是情深意重的好姐妹,你又怎么会故意引连城璧进茶楼,暴露韦商的身份,叫他们母子相认?”
照水笑道:“你连这个也知道?”
傅红雪道:“世上为何会有像你这种工于心计又虚伪至极的女人?从这里往下望,正好可以看见你和韦商站的地方。连城璧难道连他的母亲也不记得了吗?而且,你昨晚本就已经给连城璧下了请帖!”
照水微笑道:“难道你没听见我为你弹的《十面埋伏》?”
傅红雪道:“你人虽在章台引,但你的杀手却不全在那里。”
照水的笑容更灿烂了,道:“那不是请帖,而是战帖。你以为连城璧是清贵公子吗?错了,他可是无垢山庄的主人,十六岁掌管无垢山庄,四年来,不仅没有使无垢山庄江河日下,反而更上一层楼的少年侠客。”
傅红雪冷冷地看着她。
照水低下头,望着自己光滑细腻的手背,洁白纤长的手指,似有若无地摩挲着傅红雪纯白的衣襟。
她的手指柔软,温柔,毫无瑕疵。
只听一声娇笑,她的人已抱住傅红雪,她的胸脯柔软,身上散发着一缕缕沁人心脾的幽香。
照水温柔地抚摸着傅红雪的脸颊,目光充满怜惜。
她的怀抱好像母亲的怀抱。
傅红雪整个人似已僵住,心绪也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烦乱。
他固然是向往母亲的关爱的。
但也绝不会在毒蛇的怀抱中安睡。
只听照水道:“只可惜,我师父也有一个山庄,天底下,有哪个人不希望自己的东西是最好的呢?他当然也不例外,他要最锋利的刀,最有名的剑,最漂亮的女人和最有底蕴的山庄,否则,像我这样懒怠的女人,又怎么会被他送出来抛头露面呢。”
傅红雪心中一动:“我想也是,像你这样的蠢女人,背后若没有他人指点,恐怕什么事都做不成。”
照水将傅红雪抱的更紧,春葱般的手已不知不觉中摸上他的后颈,照水妩媚地笑着,轻轻的喘着气,身上的幽香越发浓郁,不知想到什么,低声笑道:“我的确不太聪明。可我虽不太聪明,人却是十分善良的,不然,我哪里会叫他们母子团聚?”
这句话竟把她自己说的大义凛然。
就连傅红雪自己,一时间也摸不清照水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了。
连非鹤的兄弟杀了人,逃走了。连非鹤的妻子却回来了。
她既然已经把连非鹤和莺歌当年做的事传出去,为什么又要将韦商的身份暴露出来,把她带回连城璧的身边?
莫非韦商身上也藏着什么秘密?
傅红雪垂着头,眼睛还是盯着断蛇剑,但人已完全平静下来。
就在刚才,他还有些愤怒,激动,但是现在,他就像猎到绵羊的狼,心情很满足,很平和。
傅红雪道:“我该感谢你,否则万一我无意伤了韦商,就铸成大错了。”
照水道:“放任你杀了韦商,使你和连城璧反目成仇,我坐山观虎斗,实在是一个轻而易举的方法。”
傅红雪点头道:“的确不难。”
照水道:“只可惜我做事向来喜欢亲力亲为,若是连城璧对母亲的死无动于衷,岂非韦商姐姐白白送了命?我是绝对不会做赔本买卖的,我既然敢放了你,就有把握叫你绝不会坏我的事。”
照水说罢,低低地笑出声,柔软的胸脯紧贴着傅红雪的脊背,她手上带着串红宝石手钏,深红色的宝石用银线串着,还挂着一串鲜红色的流苏,赤红色的宝石随着她的手腕,称得她的手臂越发白净柔嫩。
这的确是一个美女的手腕,可惜这美女,却是一条不折不扣的美人蛇。
照水的眼睛自红宝石手钏上移开,看向她自己的右手——放在傅红雪后颈上的右手。照水右手环指上有一枚银戒指,既没雕刻花纹,也没镶嵌宝石,不过是一枚很普通的戒指,普通到就算把它随便丢到大街上,也不会有哪个女人看它一眼。
一流高手向来不齿以暗器取胜的刺客,只有真正吃过亏的人,才清楚这种阴损手段的可怕。很少有人知道,昔年闻名庐州的诸葛大侠,就是死在这枚阴阳夺魂针下的。
死亡一般的安静中,忽然有人轻轻地笑了两声。
照水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——阴冷的视线,毒蛇一般的视线……这股气息就和她刚才感受到的杀气一模一样。
傅红雪就在自己怀里,还有谁有如此大的威慑力!
她不敢回头看,生怕一回头,就看到一柄锋利的武器刺穿自己的胸膛。
银戒指上,慢慢悄无声息地露出一根尖锐细长的银针。
只听身后那人问道:“阁下莫非就是打算与家母同去金陵的姑娘?”
照水像鲜花一样娇艳的脸,在听完这句话之后,竟然渐渐流露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惧。
惊惧中,照水不由自主地向窗外看了一眼。她多么希望这一眼能够什么都看不到,可她偏偏还是瞧见了默默擦泪,似已心灰意冷的韦商。
她独自站在茶楼外。
所以身后的人,当然就是连城璧。
照水转过身来。那股气息转瞬即逝,连城璧脸上的表情无比温柔。
他手中拎着一包点心,站在门口,望着照水,眼神充满真挚,诚笃,尊重之意,即使照水做出如此放浪的行为,他却绝不会妄加评论,指点,责备。
照水咯咯笑着,还是搂着傅红雪的肩膀,回头和连城璧对视着,道:“莫非我看着不像你母亲的朋友?还是你害怕我半路上把韦商姐姐卖掉?”
连城璧似没听到照水话里的揶揄逗弄,淡淡道:“只要阁下能够将我母亲平安送去金陵,连某无论如何都会感激您的。”
银光如闪电般转瞬即逝。照水眨了眨眼睛,她的眼睛又大又亮,漆黑的瞳孔中闪烁着明亮的光,就算是意志力坚定,稳如泰山的柳下惠,被这双眼睛注视着,恐怕也会难以克制,意动神摇。
照水柔柔地抚摸傅红雪的头发,低头微笑道:“风尘女子身份低微,当不起连少侠的一句感激。令尊是我的朋友,她既然邀请我同去金陵,那么我无论如何也会陪她一起的。”
连城璧道:“多谢姑娘。”
照水抚摸傅红雪的动作忽然停下了,心头也涌上一种奇异的感受。
傅红雪挣开照水的手,冷冷的眼神似有若无地从她手上扫过。
照水看也不看傅红雪一眼,愣愣地望着连城璧,喉间似卡了一根鱼刺。鱼肉鲜美,可惜多刺,尤其当你误吞进去一根鱼刺又拿它无可奈何,束手无策的时候,更是容易心急焦躁。照水现在的感受,正像吃鱼时,喉咙中卡了鱼刺一样难受,低声问道:“连少侠接下来要去哪里?也许能同行一段路程”
连城璧并不隐瞒:“家事事小。万俟律平白无故害人性命,我虽然是他的晚辈子侄,却也不能坐视不管。”
说话间,他的人已走到傅红雪身边,两人并肩而立。
断蛇剑已回到主人的手中。
照水紧盯着连城璧手中的剑,镇定自若的表情似已崩坏。
她并不知道连城璧是什么时候来的,同样也不知道他究竟听到了多少。
现在她只好尽力保全自己,远离连城璧。
而且她已知道,连城璧绝不像师父说的那么简单,那么纯良。
他分明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!
野外的狼并不可怕,因为人总是对它们加以防范,戒备。而披着羊皮的狼无论多么寒冷,孤寂,饥饿,痛苦,都会让自己看起来像羊一样温顺,看起来没那么可怕,这样,才会有人对它们施以援手。
连城璧就是这样的一头狼!
她眉心在不停的跳动着,本已努力平静下来的心情重新变得躁动不安。
连城璧却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,脸上没有任何情绪,甚至没有微笑,淡淡道:“我虽然年幼,不过到底掌管了无垢山庄许多年,若是我不辨是非,包庇亲友,私下摆平万俟律犯的过错,岂不平白让别人看了笑话,贻笑大方?”
傅红雪看着他,平静的眼睛里充满了钦佩、感叹、赞赏之意。
照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,淡淡道:“连少侠高义。”
连城璧深深地凝视着照水的眼睛,他的瞳仁漆黑,黑的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。
和人们说话时,连城璧总是望着对方的脸,却不会直接盯着别人的眼睛,他知道,这样的行为,难免给人咄咄逼人之感。
连城璧从来不做没有礼貌的事。
但现在,他凝望着照水的眼睛,缓缓道:“自济南前往金陵,路途遥远,请姑娘务必照顾好在下的母亲,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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